北大评刊:韩少功《赶马的老三》【季亚娅】
2011年04月21日 15:45 北京大学当代最新作品点评论坛 作者:季亚娅 责任编辑:李君照 点击:41192 我有话说(0人参与)
如果隐去作者姓名,这小说很像这般写成:乡间智者,围炉拢火,扯白谈玄。也无非邻里奇人,趣闻逸事,信手拈来,处处机锋。你不明白?再说一个,又说一个,举座笑倒。此时说者却孤独袭来,喟然长叹曰,此中真意,尽在微妙难言之处,谁能会得?于是笑渐不闻,若有所思。
所幸我们认识这位作者,了解这位伪装的“乡间智者”的文学来路。记住这是位以思辨力见长且永远能触碰到现实新问题的作家,记住这是位当代文学中写乡土的大家,对我们的烛幽探微将大有裨益。这似乎是随手而出的妙品,一改乡村现实题材作品激烈峻急的文风,只文思如泉,行止得当,一无凝滞。但正在这经意与不经意之间,或可理解他嬉笑之外的寄托,轻描底下的着力,智黠背后的慈柔。
来看这一串珠串般的故事,好似濠梁鱼戏,一尾咬着一尾。开篇老三和乡长斗法,顺手牵连出国少爷,国少爷扯出庆呆子,皮道士引出善眯子,善眯子再带出老三和乡长,这种绕一圈又回来的人物出场方式,让人恍惚回到《水浒》与《儒林》,但在今日不妨视其为作者结构上的刻意之处。小说的笔法亦是仿《笑林广记》一类的故事性笔记,寓理于事,寓庄于谐,只把那新鲜又丰盈的乡村生活细节夸张铺陈。乡民之智、乡民之诈、乡民之善、乡村思维方式之匪夷所思又入情入理,以妙趣横生、野气十足的农民口语写出。乡长所代表的那一套现代知识体系在“刁民”面前的数次狼狈落败,让人对这种乡土智慧时有会心。从形式到内容,这都是对当代启蒙主义式的主流乡土叙事令人惊愕的冒犯,且一路发出响亮的笑声。这笑声于老三解乡长之困时达到最高潮,行文至此,这冒犯只是不动声色,让人感慨作者的高妙:他什么也没说,他只讲故事。
然而接下来作者轻轻一闪,有意卖了个破绽。正在你不忍释卷、以为作者卯足了劲要乐不可支时,笑声却戛然而止,止于老三村头变成赶马人的身份变换,止于赶马人老三的山川风景。无需对语言有足够的敏感,也会发现赵树理式的农民腔蓦然换成了现代文学的抒情腔调。那一线零零散散的马铃声,那人去楼空的老屋,那流水止步百鸟噤声的山歌,那不知今夕何夕山河黯然的孤独,是大热闹之后的大寂静,是沈从文式的乡村牧歌,是最敏感的诗性心灵的所感所见。如果方言口语这种被遮蔽的语言本身就意味着某种隐匿的立场,这种腔调的转换,恰印证了作者所不愿明言、言而未明的意图,那无限幽微的谜底,只在这难言之处。
难言之处在于,农民的语言无法描述这样的风景,因为对自然景物的爱好,从来不是内在于乡土之中的农民的感情。这只能是一位具有诗人气质的外来者借用老三之眼,所看见的乡土风物全部的温柔、优美与寂寥。换而言之,这只能是作者而非老三的个人审美伤怀时刻。至此,“乡间智者”缓缓除下了面具。
原来“乡间智者”还有另一种身份,一位借居在乡间的外来知识分子。他走家串户,饶有兴致,观察乡间种种现代/传统纷争笑剧,这提供了理解双方视角的可能。自乡土之内向外看现代,现代怪异夸张且自以为是;自乡土之外打量老中国,则是对乡土之美的发现,是对乡村伦理逻辑合理性的承认。前者是对传统乡村叙事的颠覆,从闰土到陈奂生,从来都是你看我荒谬,但老三告诉你,我看你又何尝不是如此,这大概是现代知识分子从未自觉和自省过的。启蒙主义叙事里乡土是被看的对象,赵树理式的变革是借乡土之眼看乡土,惟有这一次,有一双眼睛在文后滴溜溜地打量你,这大概是很多人阅读此文感到不舒服的地方。这种双重的观看视角使得这篇小说呈现前人未有的思考角度,乡村和乡村之外的现代同时成为映照对方的镜子,尽管这镜子难免变形。此小说中的乡土被作者打磨成一面哈哈镜,照尽现代的种种可笑和力不从心处。
作者自己本是这互看之外的第三种看,是现代/传统之外双重的他者眼光,是对现代的警惕与拒斥,亦同样应该是以现代的眼睛“审视老中国”的历史过程。但看着看着,作者的同情更多站在了乡土一边,忍不住套上“乡间智者”的面具,上阵帮腔。这源于他自《马桥词典》以来对于乡土世界一以贯之的“有情”关怀,对于乡土深入的理解和深至的爱。“他太熟悉这一片土地了”,梦魂之中也能翻山越岭,十年来和这片山水朝夕相对的情感,已经深深烙入了作者的心灵深处,是作者生命中日积月聚的分量。
正是这种“有情”化为文字背后的底色,使这笑声中多了一份同情与理解、善意与慈柔。也正因为了这份“有情”,使得作者对于这片土地的一切问题,皆比常人看得更为深远。乡土世界的恒常与变化,乡间智慧所蕴含的朴素道德和原始的正义,宗教如何重新变成一种新的统治势力,基层动员能力如何与乡村现实脱节,农民对毛时代的朴素情感,这些,是笑声之后有所思的地方,是我的一二会心,也是作品可以领悟而不曾明言处。
这种笑而不言的态度,本身亦传递出一份文化与经验的自信。这是“乡间智者”的亲身体验,看似随口而出,却是深思熟虑。其中最富机趣之处,在于它从整体上暗示了一个现代意义上的“翻译”命题。老三和乡长的永远话不投机,正隐喻着乡村所代表的传统话语与现代知识体系的不能沟通。作者的良苦用心正在于,通过对这两种语言声口毕肖的模拟,在笑声中呈现和传递常被人遗忘的“乡村智慧”,以达到乡村传统社会和知识界的某种程度上的交流,而不是让乡土在现代知识体系的词汇中失语,这才是沟通上层与基层的有效途径。理解这一点,前文所言的“变形”之弊,倒可看成是一种拒绝平庸的“翻译”策略。联系到当下全球化这个更大的文化语境,新时代里旧智慧如何有用,乡土如何并非仅是挽歌而是一种文化资源,一切的可能正在这种“翻译”与交流之中。
小说写到此种境界乃可成大说。惟有在这大与小、笑与思之间自在游走的大家,始称得上拥有深情、大善和至理。“笑里带着同情,幽默通于深奥”,这小说正是此一类书写。